【鬼灭/缘严】月不相涉 01

竹笛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。

严胜睁开眼,先是看见了一只拿着刻刀的手,那手小得可怜,沾着些碎屑。他低下头,又看到了一支短笛,制作它的人手法拙劣,边缘毛毛糙糙不像样子。

应该好好打磨一下,他不合时宜地想。

脸颊一侧传来钝痛,意识渐渐回笼,严胜用空着的手摸了摸伤处,然后捡起竹笛——它早该断了的,在很多年前的红月之夜,而又在前一刻,在他战败的那一刻,严胜似乎听到了它落地的声响。

他知道自己消散的身躯再也藏不住它了。

严胜忽然想起他为何要做笛子,缘一长到好几岁却始终不会说话,那时候他想,只要缘一吹响它,不管自己在哪里,都要回来找他。

小孩子总是想得单纯,他可怜缘一,像可怜野地里受伤的鹿或者野兔。缘一是需要兄长保护的,他住得房间又小又简陋,冬衣薄得像纸,如果没有兄长,他该是多么可怜可悲啊。

严胜想着过去的事,用刻刀继续制作未完成的竹笛。明明他的心脏在跳动,血液仍温热,却毫无活着的实感。

他不清楚这是怎么了,是梦吗?是堕入地狱前的惩罚吗?还是要让他再次体验自己失败的一生?

严胜心不在焉地去削竹子的外节,刚被掌控的双手不听使唤,刀锋一歪,立刻留下了一道伤口。

笛身沾上了血,这情景竟然与那个红月夜奇异地重合了。

缘一已是暮年,站立着挥完了最后一刀,那一瞬间,愤怒犹如烈火灼烧着严胜,让他眼前血红一片。他不明白,为什么缘一到死都还在折磨着他,甚至在之后的四百年间,这种痛苦仍在与日俱增,逐渐成为庞然大物。

严胜盯着流血的指尖,明明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伤口,可是真疼啊,即使抛弃所有化身恶鬼,差点被缘一斩首也没有这么疼。

这是久违的属于人的疼痛。

隔天,在仆从们都昏昏欲睡的午后,严胜带着竹笛敲响了缘一的门。

这一切好像都没什么不同。缘一的三叠小屋在院落的最深处,不被人记起的角落,他要穿过一整个庭院,才能到达那里。

随着矮门缓缓拉开,严胜莫名其妙地忐忑起来,或许是真的过去太久了,连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成了未知。

门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,赤色眼眸平静地看过来,在看见是兄长后,缘一往前倾了倾身,仿佛满含期待似的。严胜心口一松,方才那点对于未知的忐忑骤然就烟消云散了。

缘一望着他,指了指自己的左脸,是在询问父亲留下的伤。严胜没回答,他从怀中摸出竹笛,带着体温一并塞入缘一手里。

对方翻来覆去看了又看,似乎有点疑惑。

严胜忍不住道:“送你的。”顿了顿,他又说,“随手做的小玩意。”

这次他没再说“当你有需要的时候就吹响它”,因为严胜最清楚不过,缘一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。

缘一露出了一点欢喜的神色,细细摩挲着的笛身,眼里有光。严胜看着他,看着看着就不敢再看了,他害怕已经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的战栗感。

严胜猛地站起身,缘一小小地吓了一跳,他抬起头,还没看清兄长的脸,就先被对方的手吸引了目光。

食指上一道暗红的血口,严胜不在意,任由伤口自行结了痂,这血痂才凝住,随时都有可能崩裂。缘一立刻放下笛子,小心翼翼捧起兄长的手,他抿起唇,关切地望着对方。

严胜急于离开,他抽回手,敷衍道:“小伤,很快就好了。”

缘一拉住兄长的衣角示意对方等等,他在狭小的室内找了个遍,却没找到一片干净的布料为严胜包扎。缘一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,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衣袖。

严胜赶忙走过去按住他:“我会好好包扎的。”

缘一不说话也不动,盯着严胜的眼睛。他发现兄长看他的眼神变了,变得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,不是恐惧,不是鄙夷,也不是怜悯和惋惜,那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。

“不要再来了。”

缘一开口时的语气轻而缓,听起来有种怪异的生疏。

严胜吃了一惊,险些以为是自己的臆想作祟,这比他印象中缘一的第一句话实在早得太多了。然而对方凝视着他的双眼,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,证明了那并非严胜的臆想。

“为什么?”

缘一轻轻碰了下兄长的脸颊:“你会受伤。”

严胜一时无话,面对缘一时他总会这样。他想让缘一闭嘴,又想多听听对方的声音,想远离,又想靠近。然而缘一总是吝啬,他向来寡言,但说出的每一句都如火如刀地落在他心上,变成滚烫的伤口。

总之,第一次见面不太顺利。

不过几天后,严胜仍是来了,带着他亲手制作的纸风筝。

缘一先是看了下兄长缠着细布的手,然后才接过风筝,虽然没什么表示,严胜却还是从那淡漠中看出了他的喜悦。

这太奇怪了。当他忽略缘一的强大而去关注缘一本身,竟能从那一成不变的表情中感受到细微的情绪,这让严胜不禁开始相信所谓双生子的奇妙连结了。

他看着缘一从角落拖出一只木箱,漆黑破旧的箱子,边角蹭掉了漆,打开时生锈的合页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。

严胜隐约记得是昨天父亲吩咐下仆丢掉的,不知缘一从哪里又把它捡了回来。他望着缘一的背影,那个家伙正轻手轻脚把风筝放进箱中。

严胜渐渐地有些出神,他最近精神松懈得厉害,那些充盈肺腑的恨与火似乎正沉寂下去。

“你想成为武士吗?”他对着那个背影,喃喃道。

缘一珍重地合上箱子,他转过身,阳光从唯一的窗子照进来,洒在他的额头上,让那斑纹如同火焰似的燃烧起来。

“兄长呢?”他反问。

“我?”严胜沉默了一下,他问了问自己,没得出答案。

“我啊。”他说,“大概就这样了吧。”

缘一不解地看向他,严胜有点想笑,他没想到缘一也会露出这种表情,而他也的确笑了起来:“过来,我教你用刀。”

“我教你用刀”,能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应该只有一次。严胜知道缘一很快就将用超乎常人的天赋踏上剑术巅峰,他会远远甩开自己,甩开所有人。这是一条孤独之路,看不见尽头,唯独缘一、也只能是缘一才能够一直走下去。

这就是受到神明恩赐的人啊。

在这之后,缘一会偷偷跑来和他一起练习剑技。严胜不明白,对方怎么还没有厌弃,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。

在他第三次打飞缘一的竹刀时,严胜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。

“兄长,可以再多教给我一些吗?”缘一捡起竹刀,虚心求教的样子很有些欺骗性。

严胜神情复杂,像是无奈至极:“你是在消遣我吗?”

缘一眨了眨眼睛。

“算了。”严胜收起刀,仰头看了下天色,“你该去陪伴母亲了。”

对于母亲,严胜并没有做出什么改变,即使知道缘一总缠着母亲撒娇的理由,但他依然希望对方继续成为那个可以支撑母亲的人。

因为愧疚、怜悯而得到了更多的爱,这很正常,毕竟那是一位温柔善良的母亲,甚至会为了垂死的雀鸟落泪,何况是她最爱的幼子。

“兄长同我一起去吧。”缘一扯住了他的衣袖,“母亲很想见你。”

此时已是深秋,庭院里的松柏依旧长青,他们躲在树的影子里,风停了,树也就安静了下来。

“你去吧。”严胜推开了缘一的手,虽是拒绝的动作,但眼神却是柔软的,“我在角门等你,晚上带你出去。”

在太阳彻底消失的时候,缘一跟着兄长,见到了他闻所未闻的景象。

这一晚的热闹遮蔽了星空,灿烂的烟火远比星辰夺目,游行的神轿和货摊组成一条长龙般的队伍,人群簇拥在周围,神轿上的舞者戴着假面,清脆的铃铛声随舞步响个不停。

叮铃、叮铃。

多么美妙的人间烟火。

缘一在这片人声鼎沸中,开始茫然了。他觉得自己仿佛火堆里的顽石,看上去坚不可摧,内里却因为那份热烈而生出了缝隙。

“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。”站在他身边的严胜开口了,语气很轻,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人,“为什么以前没能用心去看呢?”

缘一知道他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,从某一天开始,兄长的眼睛就不再看他了。对方总是看着很远的地方,即便是站在自己面前,他也从未真正看过自己。

“我听人说,只要祈求神明,他就能实现人们的愿望。”缘一仰望着神轿上的舞者,烟火的光在他眼底划过,“兄长的愿望是什么呢?”

他悄悄勾住严胜的手,并向神灵祈愿,让兄长不要丢下他。

严胜在热闹中沉默着。

“缘一。”终于,他第一次喊了对方的名字,“我希望自己从未来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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